主题
傀儡咒①
【云寄桑系列发表刊期】
(死香煞)(上、下):2005年第6期、2005年第7期;
(鬼缠钤>(上、中、下):2007年11月下半月版、2008年01月下半月版、
2008年02月上半月版。
【缘起】
白色,一切都是白色的。那惨淡的白,如同白色的海水,无边无涯,淹没了一切的色彩和生机,余下的只是空洞和绝望。他讨厌白色。
苍白的海水中,那盏油灯成了唯一的亮色。许是窗子没有关好,风吹了进来。青白的波浪起伏不定,那纤细的橘黄火苗摇曳不休,却挣扎着不肯熄灭。晃动的烛光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蒙咙而虚无,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活着。原来死亡并不是痛苦,只是麻木。
素白的帷帐后,几个浅灰的人影在摇摆着,像在上演一场荒诞的皮影戏。鬼鬼祟祟的私语宛如恶毒的诅咒,锥子般刺入他的耳中:“大师兄,你说他还能挺多久?”“难说。运气好的话,也许再拖个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定。”“他命真够硬的,居然又拖了这么久。换了旁人,这时坟头怕都长草了吧?”“怎么,你等不及了?”“这话是怎么说的,我也只是担心而已。”“担心?担心什么?李师弟的傀儡术失传么?放心,再怎么这傀儡之术也轮不到你五师弟的头上,师父早防备著呢。”“佛祖在上,我可没这个心思!”“你们在这儿胡说些什么!”似乎又有人加入进来。两人忙打招呼:“师父……”
“怎么说你们都是同门兄弟,再说,你师弟也是受过朝廷封赏的,出殡时少不了要来些贵客。到时记得不要乱嚼舌根,免得外人笑话。”
“师父,大夫怎么说?”
“大夫说,可能熬不过今晚了。你师弟可是本门难得一见的天才,想不到就这么……”那人叹息着,“过会儿劝照雪离开吧。按规矩,男子是不能死于妇人之手的。断气后别忘了给他咬上楔齿,好方便受含。”
“知道了,师父还有什么吩咐?”
“没了。棺椁寿衣都已备好多日了,做道场的和尚也找齐了,香烛纸钱都是现成的,就差设灵座了……这些事让小全去做就行,大家也辛苦有些日子了,明天还有得忙呢,先下去休息吧。哦,对了,别忘了告诉下人,这灯油就不要添了……”终于,那个淡然的声音盖棺定论道。
恍惚中,那些鬼影散去了。
他的呼吸仿佛被极度的愤怒哽住了,他拼命挣扎着,可挪动的却只有小指。他那枯萎的小指一勾一勾的,似乎在呼唤着谁。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,一个轻盈的身影出现在床边。
“无心,该吃药了。”她将他扶了起来,又在背后为他塞了一个枕头。一只白瓷汤匙从玉碗内舀了一勺药,缓缓递到了他的唇边,那手腕极是纤巧,雪一般白哲。腕上那只翡翠镯子闪着一汪晶绿,鬼火似的晃眼。
汤匙塞入他的嘴中,他却无力吞咽,一小半儿的药入了口,余下的大半则沿着唇角流了出来。纤白的柔荑持了块白绢,在他唇边轻轻擦拭着,雪白的袖角一荡一荡的,像一面招魂的幡。
她为什么也选择了白色?她也背叛了自己吗?药力在体内流动着,激发着他最后的潜能。濒死的眼神丝线般缠向床前的女子,黑色的瞳孔幽幽的,似乎想将对方的生命吸入自己的体内。她还是那么美,可这美丽却像他精心制作的傀儡一样,就要属于其他人了。
他深深吸了口气,气管内挤出沙哑的摩擦声:“别怕……我不会死的……我只是暂时离开而已……总有一天,我、我会回来……回到你的身边……哪怕是……变成……一个傀儡……”她缓缓伸出手,掩住了他的口,不让他说下去,泪如泉涌。
他想举起手,为她擦去泪水,可他能动的却依旧只有小指。于是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缓缓转过头,望向对面。
墙壁的角落里,摆着一个傀儡,漆黑的长发,绚丽的锦袍,在这白色的海洋中格外刺目。恐怖的是,这傀儡竟然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全白的面孔。傀儡静静对着床上的男子,那张呆板的面孔竟似在表达着什么。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,他望着那傀儡,嘴唇翕动着,开始缓缓念诵一段咒语。他的念诵声极低,那幽微到了极点的诡秘之音,分明是魍魉在喁喁私语。
心脏有力地跳动着,似乎感到了生的喜悦,他的吐字竟然格外清晰,昭然如太古的巫歌,烨烨的堂皇间透着妖异的魅惑。是的,咒语即将完成,他即将获得新的生命。十六个字之后,将是一个圆满完整的轮回。
“朽树……”他的身体猛地一颤,瞳孔放大。他努力挣扎着,试图吐出最后的声音。疾风吹过,烛火又一阵剧烈的摇摆后,蓦然熄灭。
那未出口的咒语随着袅袅的烛烟渐渐消散,化作了一声不甘的叹息。在众人的慌乱中,没有人注意到,尸体的小指竟然轻轻地勾了勾。只有对面那个没有面孔的傀儡,在静静地、静静地凝视着他。
【古派】
“喜福……风好大的哟!明欢都吃灰儿嘞!”稚嫩的童音如一根银线,细细地拉着,刚一出口,便被风儿吹散了。说话的女孩儿坐在青驴背上,烦恼地晃着小红弓鞋。
风确实很大。尘埃卷成一条条灰白的柱子,在荒野中游弋着。新嫩的苦公莱和马齿苋被风撤了满身尘埃,变得灰蒙蒙的。空气中弥漫着野蒜辛辣的气味,驴子不安地打着响鼻,似乎想将这味道甩开。
“再忍一会儿吧,明欢乖,别让你师姑笑话。”女孩儿身后,灰衣青年用右臂处空荡荡的袖子挡在她的小脸前,轻声安慰着她。
“喜姑才不会笑明欢嘞!侬好好的未,系未喜姑?”女孩儿拨开他的袖子,探出小脑袋问骑马的白衣女子,双眼弯成了讨好的月牙儿。女子微笑着,向她摇了摇手中的葫芦,浅浅啜了一口,姿态潇洒。青年瞥了女子一眼,无奈地摇摇头。
“喜福,还有多远未?”女孩将小手搭在眼前,眯起双眼努力眺望。
远方,一轮红日正倦倦地坠落。日落处,绵延的山峦蜿蜒起伏,如狮如象,勾连不绝,巍巍然如卧龙,盘踞于大地的尽头。
“快了。”望着天边那条折断了天空的青黛,断臂青年呢喃着,“看,那就是太行山了。”
这断臂青年就是云寄桑。鬼缠铃一案后,他带着小徒崔明欢,在师姐卓安婕的陪伴下黯然离开了平安镇。随后,三人一路过涿州、定兴、安肃,在保定府逗留了数日后,西行进入了平定州。他们要造访的傀儡门正隐居在太行山的深处。虽然是传承千年的古老门派,可在江湖上,傀儡门只是一个以制造机关傀儡见长的小门派,并不为人所知。他们之所以登门拜访,是因为傀儡门擅长制造义肢。据说傀儡门所造的义肢灵活精巧,在内家高手的操控下,甚至可以捉住掠飞的蚊蝇。
山势险峻,峭壁如城。三人一驴一马,沿山缓缓而行。
虽是早春,可山色却依旧苍凉。深灰的天空下,一片悲凉的荒芜。森森的林木像斑驳的苔痕,遍布于山谷之间,和山顶的积雪一起,在暮色中消沉着。
山路渐行渐陡,危峦之上,青石嶙岣如鬼面,森然垂视着下方的旅者。每逢大风吹过,便有怪石微微摇动,似乎随时都会倾轧而下。风声中不时传来断续的猿啼,啼声如泣如诉,仿佛在传颂着一个凄美的传说。明欢听得害怕,不由将小小的身子缩在师父怀里。
“别怕,明欢……”云寄桑轻轻拍打她的背脊,低声安慰着她。
又走了一段路,眼前林木渐渐繁茂起来。白马和青驴也不时驻足,啮食路边出芽的嫩草。明欢看得饿了,忍不住抬起头,可怜价地望着云寄桑:“喜福哎,吃滴还有未?”
摸了摸她的小脑袋,云寄桑温言道:“怎么又饿了?带的干粮路上都吃光了,再忍忍吧,就快到了。”
卓安婕催马来到近前,笑道:“这一路上,十成干粮里倒有九成都被咱们明欢当零嘴儿吃了,却总是填不满她的小肚子。我看哪,明欢的肚子定是长了个洞,把一路上吃的东西都漏出去了。”明欢听了,便撅着小嘴儿,捧着小肚子摸来摸去,似乎想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洞给找出来。
云寄桑微徼一笑,抬头环顾四周,忽而双目一亮,纵身而起。在卓安婕玩味的目光中,踩着树梢在林间穿行,绕了一圈后,又飘然落回驴背,手一张,掌心中却多了几个红红黄黄的野果。
“果果!”明欢欢呼了一声,正想接过,云寄桑却道:“先等等……”说着断臂微动,随即目光又变得黯然。
卓安婕催马过来,轻声道:“我来吧。”将野果接过,掏出手帕,仔细擦干净了,这才递给明欢。
明欢没有发现师父的异样,开心地接过野果,咬了一口,苦着小脸叫道:“好好的酸!”接着又报复似的瞪圆了眼睛,狠狠咬了果子一大口。
云寄桑眉宇间淡淡的落寞,针一般轻轻刺在了卓安婕的心头。
在她的印象中,从小到大,他一直没有真的快乐过。在师门中,他看起来很随和,却常常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中,轻轻地抽噎。男子汉大丈夫,为什么要哭呢?那时的她,很有些看不起这个爱哭的师弟。后来,她也失去了至亲之人,伤痛之余,一个人,对着一轮明月,静静地饮酒。直到那一刻,她才明白,那样的伤痛往往沉淀在心灵之渊的最深处,即使是最坚强的人也无法承受。随着她游剑天下,阅历渐长,她终于能够以潇洒的姿态面对一切,可是自己这个师弟,却依旧不能放下心中的伤痛。毕竟,从灵魂的深渊中跋涉而出,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旅途。
也好,就让我伴你一路同行,穿越这片荒芜的黑暗,直至你找到心中的那一抹晨光。而这,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,我的……师弟。她淡淡笑着,目光掠过云寄桑空空如也的右袖:“看你方才穿花绕柳的身法,虽尚嫌迟钝,但真气却是运用自如了。内伤可是好些了?”
“嗯,已无大碍了。”
“伊腾博昭这人,我听说过。”卓安婕沉默了一会儿,“她是扶桑九大上忍之一,道行深得很。纪伊忍术诡异莫测,怕没那么容易破。内伤还好办,可要恢复你的六灵暗识,只凭药石之力怕还不够。”
“勿药有喜,如山永安。”云寄桑淡淡地说。
“说得轻巧,求人的却是我。”卓安婕白了他一眼。
“有劳师姐了,又要欠下一个人情。”云寄桑的笑容依旧有些勉强。
“虽说求人不如求己,可求一次人,换来一世方便,那也值了。”卓安婕又饮了一口,将葫芦塞住,依依不舍地挂回腰间,“再说,我欠的人情,又有哪次还得不厚?那头骡子若是知道我去求他,不知会有多开心呢。”云寄桑不禁哑然失笑。师姐奉行的处世原则向来便是“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琚;投我以瓦石,报之以金戈。”只是她身手高明,从不轻易求人,相形之下,倒是报之以金戈的时候较多。
“据我所知,罗谙空擅长制造机关暗器,他做的七星连弩一弩七发,可谓江湖一绝。只是此人名声不佳,江湖上都传他为人贪鄙,做生意只论钱财,不论正邪。这样一个人,师姐是如何结识的?”
卓安婕弯腰掐了根挺直的菖蒲梗,随手把玩着:“说来有趣。你也知道,我对其他东西向来不上心,唯独喜好美食美酒。五年前路过苏州时,听说楚风楼的黄鱼做得好,便找上门去。偏生那里讲究多,每日只做十条。那天我去时,刚好只剩了一条。偏巧罗谙空这个老饕也在场,我们两人便为这条黄鱼争了起来。我自然不如他多金,他却不如我能打,争来争去,他便落了下风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云寄桑已忍不住微笑起来,卓安婕白了他一眼,又自得道,“结果自然是鱼我吃,他只能在一边干瞪眼。好在你师姐有气量,念他也算同好,便邀他共饮。就这么着,结了个酒肉之交。后来他又请我饮过几次酒,不过我见他这人有些功利,心思也多,渐渐就疏远了。说起来,也有五、六年没见了。”
明欢在一边听了,忍不住问:“喜姑,那鱼……它系好好吃的么?”
“可不,那黄鱼都是酱酒泡过的,炒得喷香焦黄,再用豆豉、甜酒和秋油那么一滚,末了再加上糖姜,那个味道,啧啧……”卓安婕双眼微闭,一副陶陶然的样子。明欢咽了一大口口水,看了看手里酸涩的野果,有心丢掉,又有些舍不得,心中很是踌躇。
卓安婕看了她的小模样,忍不住笑道:“好了,不逗你了,转过前面那个山坳就是傀儡门。到了那儿,有的是好吃的果果,随你吃个够!”
明欢的眼睛亮闪闪的,满是渴盼:“真的未?”
“骗你是小狗。”卓女侠口无遮拦道。
明欢睁大圆圆的眼睛,侧着头,努力想象着师姑变成小狗的样子,摇摇头,问云寄桑:“喜福,什么是傀儡?”
“这傀儡么,又叫傀儡子。据《事物纪原》记载,当初汉高祖在白登山被单于冒顿所围,七日不得脱困,军中绝食,眼见不支。围城的一面由冒顿之妻阏氏领军,陈平探知阏氏生性好妒,便造了一个姿容绝色的木偶人,以机关舞于陴间。阏氏遥遥望见,以为那是真人,心想若攻下城池,冒顿定会纳了这美女为妻,妒念一生,便擅自退军。汉高祖由此得以突围。为了纪念这段往事,人们便以傀儡为戏。”
明欢眨了眨大眼睛:“喜福,那傀儡和我们真的一样未?”
“当然不一样。”云寄桑笑了,“傀儡可不会像明欢一样饿肚子。我带你去庙会时,明欢不是见过木偶戏吗?”
“明欢见过,好好玩的未!”
“那些木偶便是最普通的傀儡,只不过没有陈平造的那么漂亮。”云寄桑说完,摸了摸明欢的小脑袋,“明欢懂了么?”明欢用力点点头。
“不是说陈平以重金买通了阏氏么?怎么又变成傀儡欺敌了?”卓安婕听得津津有味,忍不住插嘴道。
云寄桑笑道:“若仅是以重金贿赂,阏氏怕是未必肯退兵吧。若能攻下城池,汉军之财物自然尽归匈奴人所有,何须为了区区财物退兵?所以傀儡之说还是可信的。我猜陈平一方面以重金贿赂阏氏,一方面则造傀儡攻阏氏之心,双管齐下,高祖这才得以脱身。只是这法子近乎儿戏,不够光明正大,所以史书上记载陈平解高祖之围时只说‘其计秘,世莫得闻’。史家小气,倒是委屈陈平了。”
“看你言之凿凿的,倒像亲眼目睹了一般。莫非陈平是你鬼谷智流的先辈?”卓安婕似笑非笑地望着他,云寄桑笑而不答。
“果然。陈平六出奇计,若非鬼谷一派的人,哪有那么多鬼心思?难怪叫傀儡,半人半鬼是为‘傀’,立人于垒上,又正是个‘儡’字。单只这傀儡二字,便不枉陈平演这一出好戏了。”
“怎么,师姐讨厌陈平?”
“这家伙弃楚投汉,事事居于幕后策划,文不过张良,武不如韩信,只靠着阴谋诡计上台,最后竟然爬上了宰相之位。这样一个阴险小人,我自然看不过眼。”
云寄桑对她的态度并不惊讶,微微一笑:“陈平用计,救高祖,去范增,诛韩信,活樊哙,虽无平定天下之功,却将天下豪杰玩弄于股掌之间。若说这样的人是小人,那其他人不成了小人指间的玩偶?”
“算了,说不过你。”卓安婕白了他一眼,催马向前奔去。云寄桑正待跟上,突然又勒住缰绳,皱了皱眉。
“怎么了?”卓安婕驻马问。
云寄桑摇了摇头:“没什么。”风声中似乎隐约传来呜咽声,也许是自己听错了。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产生错觉了。如今的他,在失去了六灵暗识后,已经再难保持那敏锐的知觉了。他催动驴子,继续前行。
“咔嚓!”枯枝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,云寄桑猛地勒住缰绳:“谁?谁在那里?”
树林中,一个低矮的身影缓缓移动,灰白的乱发隐约可见。一个满身补丁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,拄着拐杖走了出来。蓬乱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着,每走一步,她都要停下来,发出一声沙哑低沉的叹息,嘴里不住嘀咕着什么,仿佛在念诵一个诡秘的咒语。
“婆婆!老婆婆j”云寄桑大声招呼着,那老婆婆停了下来,身子侧对着他们,却没有回头,嘴里不停嘟囔。
“婆婆,请问傀儡门离这里还有多远?”老婆婆嘴里的嘀咕声突然消失了,她缓缓扭头,向他们望了一眼。
那是怎样的一眼啊!那眼中包含了无数的怨毒、仇恨、恐惧与诅咒,它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一道火焰,将所有这些情感烧熔了,铸成钉子,狠狠钉进云寄桑的心中。云寄桑的身子不禁微微向后一缩。
“傀儡门……”老婆婆的喃喃声在风中飘忽着,“快了,就快了。”又转头望着空空如也的身侧,一脸恐惧地叮嘱,“小山子,和奶奶回家吧,天要黑了,天一黑那东西就会出来,快回家吧,千万别被它抓去了……”被它抓去?被什么抓去?云寄桑望着近乎疯癫的老婆婆,心中惊疑不定。
“来,跟奶奶走。”老婆婆伸出手,拉着她那不存在的孙儿,踽踽远去。风呼啸着,卷起漫天枯黄的败叶,老婆婆佝偻的身影在这凌乱的枯黄中缓缓湮灭了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风中的幻象。
“看来,这傀儡门也不是什么好去处。”卓安婕皱眉道。
“喜福……”明欢察觉到气氛的异常,仰起小脸,望着云寄桑。
云寄桑沉默良久,才低沉地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风在林中穿梭着,将隐秘的私语一棵树接一棵树地传达下去。渐渐地,树开始摇摆起来。不是一两棵,而是大片大片的,整座树林就像一群傀儡,随着风的指令,一起挥摆着枯瘪的肢体,发出呼啦呼啦的巨响,似乎要挣扎着脱离大地的束缚。云寄桑不由双腿一紧,加快了速度。直到将树林抛在了身后,他才勒住了坐骑,轻嘘了一口气。
“喜福,侬看……好奇怪的山未……”明欢突然道。云寄桑抬头望去,茫茫云雾间,一座青黑色的人形山峰静立在他们面前。
“想必这便是俑山了,世间居然有这样的山……”云寄桑喃喃道。
“的确是一座奇特的山……”身边,卓安婕也发出轻叹。
是的,这山是奇特的。它的形状像极了一个站立的人偶。层层的青黛是它的毛发,累累的苍岩则是它的肌肤,而山脊间那一道白练似的瀑布,便宛如它腰间低垂的飘带。它站在那里,凝视着他们,同时也凝视着天地间的白云苍狗,生死爱恨。
山脚下是驻马的红土广场。广场不大,朝南的一面修了马棚,两匹棕色的老马在棚里悠闲地甩着马尾,咀嚼着干黄的草料。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自下而上,笔直地伸向山腰。
甬道底端,一个头扎双髻、身披红袍的童子笔直地站在那里。
二人将坐骑拴好,来到甬道前。这才发现,那个迎客的童子却是一个木制傀儡。当他们来到它身前时,那傀儡一手缓缓举起,指向身边那个巨大的木斗,显然是在示意他们登上木斗。
“这东西满有趣的!”卓安婕笑道,纵身一跃,抢先坐进木斗。
明欢对傀儡左看看右看看,好奇地问:“喜福,它能见到我们未?”
“傀儡怎么可能看到东西呢?”说着,云寄桑环顾四周,又低头看看脚下,心中已是了然,“你们看,我们脚下的石板设有机关,一旦石板负重,便会触发机关,让木偶抬手。这设计虽然巧妙,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。”说完抱起明欢,坐了上去。木斗很大,估计可坐十人,斗中设有红木条椅,上面铺着紫绒软垫,坐着很是舒适。
两人刚一上木斗,那傀儡的手便垂了下去,木斗轰然一声,开始沿着甬道缓缓上行。
“上去嘞I我们上去嘞!”明欢大呼小叫,兴奋得像只踏春的小鹿。
“你倒说说看,这又是如何做到的?”卓安婕似有心考校云寄桑。
云寄桑正搂着明欢,以免她乱动,闻言微微一笑:“这也不难做到。想必是木斗下设了轨轮,上面再以铁索牵引。而这牵引之力么……想必便是那里了。”说着,向瀑布方向一指。卓安婕探头看了一眼,果然,甬道上设了两条石轨,木斗前的一条铁索正牵着他们不断上升。
“得意吧,又让你说对了。”她满意地缩回头,纤长的腰身懒懒地倚在斗沿上。风温柔地吹动她的长发,缭乱她的视线。卓安婕抬起手来,将眼前的长发轻轻拂开,向云寄桑嫣然一笑。那一瞬间的风姿,便温柔地吹皱了他的心池。
转眼之间,木斗已升至山腰。
瀑声隆隆震耳,喷如风雷,水气如射烟飞云,濯洗青壁。蒙蒙水汽中,不时有白鹭呜叫着从青色山崖边掠过,随即又隐没不见,似乎已化在茫茫云雾之中。
云寄桑凝目望着瀑边的石台。青石台上,巨大的水轮在瀑布的推动下缓缓旋转,将乌黑的铁索徐徐收起。
惊鸿一瞥间,他看到一个黑衣女子静立在石台边缘。强烈的水风中,她那极长的秀发泼墨般随风乱舞,长裙如同浓黑的雾霭,将她纤长的身影裹住。他心中一惊,正要凝目细看,水雾弥漫,那女子已消失不见。
“怎么了?”卓安婕察觉他的异样,关切地问。
“没什么。”云寄桑摇了摇头,将那个黑色的背影从脑海中挥去。
“喜福,侬看那个……”明欢指着前边叫道。
云寄桑抬头望去,甬道的尽头处,一座高大的青石牌楼赫然在望。牌楼两侧,各有一个傀儡童子在左右侍立,似乎在迎接他们的到来。
三人下了木斗,行至牌楼下。左边的童子默默拱手,随即转身,沿着一条青石甬路吱吱呀呀地向前行去。
卓安婕望着那童子笑道:“这便是傀儡门的领路傀儡了,我们随它去吧。”明欢好奇,追着那傀儡看个不停,有时又跑到它身前,看着傀儡慢悠悠地绕过自己,欢呼一声,拍拍手后,又追了上去。
“这是摇发傀儡吧,果然精巧。”云寄桑赞道。
“师弟也知道摇发傀儡?”卓安婕漫步跟在明欢身后,随口问。
云寄桑微微一笑:“所谓摇发傀儡,是傀儡中最为精巧的一种。其多以机簧为动力,上足发条后,傀儡便会自行运动,无须人力驱动。早在春秋时,便有‘鲁班作木鸢,每击楔三下,乘之以归’的记载,这也是史载最早的摇发傀儡。东晋时的开门拜妇,唐开元年间的水运浑天仪,以及后赵石虎的仙都苑北海二十四架等等都是摇发傀儡中的佼佼者。”
“不对吧,我记得做木鸢的应该是墨子吧?”卓安婕怀疑地扭头。
“《淮南子》上的确记载着,墨子曾以木为鸢,三年而成,蜚一日而败。但师姐别忘了<墨子·鲁问》上说过‘公输子削竹以为鹊,成而飞之,三日不下’,连墨子自己都承认那个木鸢或竹鹊是鲁班做的,师姐还要替他老人家打抱不平么?”
“偏你知道的多……”卓安婕撇了下嘴,忽又莞尔,“不过你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些东西,记得你八岁时还做过一个抓鱼的木獭。獭嘴里有鱼饵,獭腹内有石头。木獭沉到水里后,一旦有鱼进入獭口吃饵,就会触动机关,石头从獭腹脱离,木獭就会带着鱼浮出水面。开始我还笑话你,谁知那只木獭果然好用,只半天工夫,就抓了十几条鱼……”
“是啊,我还记得那些鱼都被师姐吃了……”
“你又不喜欢吃鱼,我为什么吃不得?”卓安婕横了他一眼。
“师姐吃都吃了,还说这些做什么?”对于自己这位师姐的巧取豪夺兼强词夺理,云寄桑早就习以为常了。
“不过从那以后,你就不再摆弄那些东西了,我一直觉得可惜呢……”卓安婕叹了口气。她很清楚云寄桑为什么不再摆弄机关。他九岁时,读了<论衡·儒增篇>里鲁班因巧亡其母的故事鲁班做了辆机关马车,又用木人做车夫,载着母亲出去,结果机关出了毛病,木人架着马车一去不复返,鲁班就此失去了母亲。想起云寄桑的身世,她不由黯然叹息。
小明欢好奇地跑到那引路傀儡身边,拉起它的衣襟看了看下边,然后跑回来,失望地道:“喜福,它没有脚未,下边就系三个轮子。”
“它不过是个傀儡,自然不会有脚。”云寄桑微微一笑。
“那……它有心未々”明欢又好奇地问。
“傀儡又怎会有心呢?”云寄桑轻声地感叹道,“若有了心,它又怎会甘心做别人的傀儡?”明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怜悯地望着那个领路傀儡:“没有心,那它不是好可怜未……”
在一道朱红的曲廊前,引路傀儡停了下来,僵硬地举起右手,向南遥遥一指。茫茫的山雾中,十余座楼阁忽隐忽现,错落山间,白墙黑瓦隐庇于青黛的山势间,幽静如这俑山的古老识海。
“傀儡门,传承了千年的上古门派……”卓安婕轻声道。
【心魔】
望着那蒙蒙山雾间的古老门派,不知怎地,云寄桑心头忽然一阵悸动。巨大的压抑和不安便这样突如其来,深深侵入他的内心深处,摧残他的灵魂。
风忽然大起来,恍惚中,眼前的楼阁也随风摇摆着,向他倾轧而下。万丈悬崖之上,那个身着黑裙的女人正缓缓转过脸来……
云寄桑冷汗淋漓,心跳如鼓。他跑到路边,拼命呕吐着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他的脊背紧弯如弓,咔咔响着,似乎随时都会绷裂。
“喜福!喜福依怎么了!”明欢急叫着,眼里盈满了水雾。
“你师父只是旧疾发作,马上就没事了……”卓安婕轻轻拍打着云寄桑的后背,真气绵绵输入他的体内,疏导着紊乱的经脉。
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大多时候,云寄桑只是沉默、发呆、缺乏食欲,但严重起来时则会像现在这样,整个人毫无征兆地突然崩溃。每一次,卓安婕都愁眉不展,心乱如麻。因为她知道,师弟的道心又为心魔所乘了。心魔,内家高手最恐惧的恶症。和其他伤病不同,心魔无方可解,无药可医。每一个陷入心魔的人下场都极为悲惨,要么失去神智,疯疯癫癫,要么身心崩溃,自绝而亡。一代天才徐渭正是因为耽于心魔,先后九次试图自尽。其中一次以斧斫首,以至“血流被面,头骨皆折,揉之有声”,狂性大发下,他杀死了后妻,最终潦倒而死。
从小到大,她从未怕过什么,可如今面对被心魔折磨的师弟,她在束手无策之下,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惶恐,一丝动摇,甚至一丝绝望。怎么做?我该怎么做,才能护得师弟平安?
呕了一会儿,云寄桑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,呼吸也开始恢复。
“出了什么事?”卓安婕轻声问。每次云寄桑的心魔发作都有诱因,只是不知这一次又是什么。
云寄桑闭上双眼,深深呼吸,好一会儿,才重新睁开,低声说:“刚才在瀑布悬崖边,我好像看到了一个黑衣女子。”
卓安婕心中一紧:“是她么?”
云寄桑自然知道卓安婕口中的“她”是何人。扶桑大忍伊腾博昭——那个夺去了他的右臂,并破去了他六灵暗识心法的恐怖女子。他喃喃说道“不知道,也许……是我看错了。”仅余的左手轻轻颤抖着。
望着他失神的样子,卓安婕又是一阵心痛。一路行来,她已知晓了云寄桑的心魔来历。在遥远的异域,终日面对着血腥和死亡,他心中的悲伤和愧疚形成了巨大的压力,日积月累之下,坚定的道心便逐渐迷惘。而伊腾博昭那一掌,更摧毁了他的心防,将一颗邪恶的种子埋在了他的灵魂最深处。只要他的心志稍有动摇,心魔的种子便会破茧而出,长成一株食人的幻之花藤,在他心中造出种种恐惧的幻觉,伊腾博昭更化身为鬼魅,纠缠着他,诱惑着他,一次又一次将他拉入黑色的漩涡。
自从离开平安镇后,他的情形便越来越差。先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,随即便开始出冷汗,呼吸困难,食欲消退,起床时甚至会发现身体无法行动。好在有卓安婕在身边呵护,明欢又不断地逗他开心,他的这些症状才渐渐轻了些,近半个月几乎没有再犯,谁知竟会在此时突然发作。难道,他们在这傀儡门又会遇到什么诡异恐怖之事?
想到师弟的病情,卓安婕几乎想立刻带他离开这里。可云寄桑面对独臂时那寥落的神态,又让她心中犹豫。毕竟,这是他唯一恢复使用双手的机会,她又怎能轻易放弃?
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,挺直了身躯,笑道:“师姐,放心吧,没事了。”
“真的没事了?”卓安婕依旧皱眉道。
“千真万确。”
“好了未!喜福没事了!没事了!”明欢高兴地跳起来,拍着小手。
云寄桑抚摸着她的头,心像灌了水银一样,沉沉地坠着。刚才那种心悸的感觉他最是熟悉不过——那是噩梦即将降临的预感。
到底,会发生什么?
回廊幽深曲折,山雾中一切都是模糊的,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。
三人走了许久,才来到回廊的尽头。
“得、得、得……”雾气中突然响起蹄声。那蹄声僵硬而单调,不具备任何生命的气息。明欢听得害怕,跑到云寄桑身后,又紧张地将小脑袋探出来看。云卓二人对视一眼,都凝神提防。
蹄声越来越近,雾中隐约可见一个高大怪异的身影正缓缓行来。
“喜福,那系什么?”明欢怯怯地问。云寄桑紧盯着那高大的身影。
雾气渐散,出现在他们面前的,是一头高大的木牛。木牛高约五尺,方腹曲头,一脚四足,角齿俱全,粗犷威武。牛背上端坐一个青衣人。
卓安婕一见那人,便微微一笑:“喏,他就是罗谙空。多年不见,他倒是胖了许多。”云寄桑仔细打量着对方。
罗谙空身材不高,圆墩墩的一张脸,留着八字胡,头戴东坡巾,穿着件油绿麒麟缎褶子,墩布袜,脚踏云履,体态臃肿,显得甚是富态。可能是因为凸起的眉骨压住了双眼,让他的神色有些阴沉。
驭牛来到近前,罗谙空伸手将牛舌一扳,那木牛便停了下来。他跳下木牛,长笑一声:“刚才接到铃信,我说是谁来了,原来竟是‘别月剑’大驾光临!多年不见,故人风采依旧,谙空真是欣慰至极,欣慰至极啊!”
卓安婕笑道:“姑苏一别数年,你这头骡子的名气却是越来越响了,你捣鼓出来的七星连弩如今已是五百两银子一把,兀自有价无市。你这家伙发了大财,却忘了老朋友,连酒也不肯请一杯,真是小气。”
“安婕说笑了,天下又有哪个男子不想与‘别月剑’共醉?”罗谙空夸张地大笑,目光落在云寄桑身上,犹疑道,“这位是……”
卓安婕落落大方地介绍:“这是我师弟云寄桑,此次来访,便是想请你帮他一个忙。”
“好说好说!”罗谙空打个哈哈,突然脸色一变,失声道,“云寄桑?莫非是在鸣梁助李舜臣大破倭军,被誉为‘小留侯’的云少侠?”
“罗兄夸奖了,云某不敢当此谬赞。”云寄桑脸色冷淡,微微颔首。
罗谙空忙拱手施礼:“山野之人罗谙空见过武略将军。将军以白衣麾大军,结紫绶,扬威异域,实在是我江湖中人的荣耀。”云寄桑微一皱眉。离开高丽时,朝廷降旨,封了他一个武略将军的散阶头衔,以示嘉奖。此事知者极少,罗谙空在这与世隔绝的俑山上居然也能知晓此事,消息可谓灵通至极了。
卓安婕笑吟吟地道:“你不是一直和我说要报效朝廷么?这次我来,便是想给你一个为朝廷出力的机会。我这师弟为国赴难,失了右臂,是大明功臣。你尽尽心,做副义肢给他,不就是为朝廷出了大力?”
“这个好说,好说。”罗谙空得知云寄桑身份后,笑容更盛,脸上几乎便要开出花儿来,“云兄身为兵部参赞,屡败倭寇,深受邢大人器重。罗某若能为云兄尽些许绵薄之力,那真是荣幸之至了。不知云兄可用过饭了?在下正好备了些薄酒,不知是否有幸和云兄同饮?”
云寄桑徼一皱眉,正待说话,丈外的树林里却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:“大师兄此言不妥吧?云少侠名满天下,是本门的贵宾,大师兄若是一个人接待了,又置师父于何地?”
云寄桑循声望去,发现说话的人站在树下,整张脸被树阴遮着,只露出华丽至极的一袭大红织金曳撤,拖在草丛中,就像红色的狐尾。
“二师弟何出此言?”虽然有人插话,罗谙空却毫不在意,转过身子,吟吟笑道,“两位贵客是来访师兄我的,若我不亲自接待,那才是失了礼数。稍停我们叙过话后,自然会禀告师父。师弟多虑了。”
“如此最好。”言罢,那人便静静退入林中。那袭曳撒也如一条斑斓的彩蟒,缓缓拖入树后,消失不见了。自始至终,那人都未曾露出面孔。
“那是我的师弟令狐天工,江湖人称神手天狐,他为人有些古怪,两位别介意。”罗谙空的神色有些复杂,随即又绽开笑脸,“来,让在下为二位引路……”
明欢早就盯上那头大木牛了,见状忙道“喜福,明欢要骑大牛!”
云寄桑望向罗谙空:“罗兄,不知……”
“好说好说!”罗谙空将明欢抱到牛背上,扳过牛舌,又在牛背上一拍,那牛便驮着明欢慢吞吞地向前走去。这木牛足下有滑轮,步履甚是轻快,只是走不多远,便需推上一下,饶是如此,也堪称绝妙了。
云寄桑叹道:“果然巧夺天工,想来诸葛武侯当年的木牛流马也不过如此。”
罗谙空眼中闪过自得之色,口中却道“不过雕虫小技,罗某如何敢与诸葛武侯相提并论?不过是前人种树,我这后人得了些余荫罢了。”一边引着三人向前走去。
不愧是千年之门,眼前的楼宇依旧是汉家气象,盛唐风度。镂空的宫顶,富丽的回廊,高昂的凤凰台,遍地赤金银箔,处处宝珠晶莹。而让云寄桑最感兴趣的,莫过于地上的甬道。清一色的白色细墁云纹甬道,如同条条素缎,将这朱宫贝阙勾连成一幅艳丽的图画。
罗谙空见云寄桑看得入神,微微一笑,用足尖点了点脚下甬道:“这甬道是以本山特产的青土烧成砖坯.再经垫层、抄平、冲趟、浇浆、墁水等十余道工序,最后再用生桐油浸泡多日,才算大功告成。这路铺成后,称得上光如镜,洁如玉,敲之锵锵然有金玉之音……”
“果然是大手笔……”云寄桑淡淡道。
“云兄可是觉得奢侈了?”罗谙空俯身在甬道上屈指一敲,果然清音袅袅,不绝于耳,“不瞒你说,我们傀儡门虽然还称得上富裕,却也没资格这般铺张。之所以修这样的甬道,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须知路面越是光滑,傀儡才能走得越远。否则路面只要稍有颠簸,傀儡便可能失去方向,甚至撞损摔毁。而傀儡在这甬道上不仅行走平稳,行走间更是清音不绝,令人闻之忘俗。本门来客,都是赞不绝口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云寄桑点头,难怪傀儡门会下这么大工夫。
“我说骡子,你们傀儡门是靠卖傀儡起家的,若是你们的傀儡都要走这样的路,怕是没几个人用得起吧?”
“这个……”罗谙空微一犹豫,坦白道,“本门的傀儡本多供豪门世家玩乐,那些人原本也只为了取乐炫耀,哪里想过用傀儡做事?至于这甬道么,我也以为傀儡若是太过依赖甬道有些不妥,这才开始研制这木牛流马之术,希望能造出不受甬道所拘,可以随意行走的傀儡。”
云寄桑的目光落在远处一间金色的大殿上。
大殿坐落于高台之上,大斗墩柱,巍峨壮观。殿顶立有一只一丈五尺高的铜雀,雀尾饰以黄金,下有转枢,每当大风吹过,那铜雀便会随风而转,似欲振翅而去。
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云寄桑问。
“那是千丝堂,门主的私宅,也是本门议事和宴客之所。”罗谙空憧憬地望着那间金色的大殿,眼中尽是热切之色,“据说门主是三国魏武帝的嫡系子孙,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曹孟德,不仅言行多加模仿,对曹公所建之铜雀台更是十分向往,所以才在殿顶修了这只铜雀。”云寄桑点了点头,若有所思。
落日下,那殿顶淡淡琉璃与金色的霞光融为一体,散发着炫目迷人的光彩。可他总觉得那华丽的金色之中,隐藏着某些异样的气息。
“喜福,喜福,侬看……”明欢突然指着路边道。云寄桑循声望去,不由莞尔。
一个绿竹短篱的小院里,迎春、腊梅等早春花儿悠闲地开着。一个矮墩墩的木偶正在给花儿浇水。这木偶大约三尺高,为原木所制,浑身瘤瘿斑斑,看上去虽然粗糙,却也憨态可掬,别有一番天然风趣。
说是浇水,也不过是木偶手上拎了个喷壶,慢悠悠地自花丛间行过,喷壶中的水淋洒了一路。木偶转了一圈后,便回到一个竹筒搭成的水管下,将喷壶接满,然后再去浇水。
“奇了,这木偶怎地不停?”卓安婕好奇道。寻常傀儡都是机栝制动,上好发条后,傀儡便会行走,发条力尽,傀儡便会停下。可眼前这木偶走了数圈,似乎犹有余力,确是奇特。
“这个么……”罗谙空笑吟吟地望着云寄桑,“云少侠师出天下第一智者公申前辈,想必已看出其中端倪,不如请云兄来说一下其中的道理。”
云寄桑望了接水的木偶片刻,忽而一笑:“是了,这木偶的手臂接水时上下摇摆,定是利用水压和棘轮重新上了发条。这才能反复浇水,不知我说得可对?”
罗谙空眼中闪过诧异,拇指一挑,赞道:“不愧是小留侯!这设置如此巧妙,却被云兄轻易看透,真不知世间还有何机关能瞒过君之慧眼。”
卓安婕瞥了云寄桑一眼,似笑非笑:“我这师弟,就是一双眼睛厉害。别说区区木偶,就是活人的心思,任你如何叵测,他也一眼便能看透。”
罗谙空脸色微变,随即堆笑道:“那是,云兄慧眼如炬、慧眼如炬啊。”
“不知这傀儡是哪位高人所造?”云寄桑一路虽已见了数个傀儡,但若论构思巧妙,实以这个粗陋的木偶最佳。
“这是罗某师母的园子,这片花圃也是她亲手培植的。听说里面很有几种稀有花卉,云兄若感兴趣,我们不妨在此驻足片刻。”云寄桑未置可否,向明欢望去。明欢跟在那木偶后面,小心翼翼地,生怕碰倒了它。
阳光下,一个憨憨的木偶,一个小小的女孩儿,一前一后地走着,相映成趣。
明欢正低头走着,视线中蓦地多了一双黑布鞋,阳光也被突如其来的阴影遮盖。
明欢愕然抬头,映入眼中的,却是一张干尸般的衰老面孔。乱糟糟的白发,皮肤仿佛风干了的树皮,满是褶皱,灰蒙蒙的双眼眯着,藏在那层层的褶皱之中,似乎也成了褶皱的一部分。
“线呢?我的……线呢?”苍老的话音中,长长的灰色指甲向着明欢缓缓伸出。明欢尖叫了一声,转身向师父跑去。
“明欢,怎么了?”云寄桑抢前一步,抱住了她。
“喜福,那边……有老老的妖怪……”
云寄桑抬头见了老人的样子,心中也是一惊。罗谙空却一脸笑容地迎了上去:“师叔祖,您老人家怎么又跑出来了?小心别摔着。”
老人抬头,疑惑地望着他:“你是……谁啊……”
“我是谙空,师叔祖,你曹师侄的大徒弟!”罗谙空在他耳边大声道。
“嗅,你是曹师侄啊!”老人点点头,茫然问道,“曹师侄,你看到我的线没有?我的线不见了,你看到没有啊……”
“没有。”罗谙空很是无奈。
“啊?在哪里见到的?”
“我没有见到!”罗谙空不得不大喊了一声,这才叹息着说,“这是敝门的长老欧阳高轮,也是师母的堂叔。他老人家今年七十八了,本来身子骨还利索,只是前些年一场大病,虽然病好了,脑子却出了问题,现在连人都认不出了。”说着高声叫道,“傻全!傻全——!”
屋门打开,一个圆脸的青衣小童慢腾腾地走了出来,木然地站在那里,望着罗谙空。罗谙空顿足斥骂:“你这孩子,怎地不看好师叔祖?让他老人家到处跑,若是出了乱子,有个好歹的,可仔细你的皮!”
那傻全愣愣站了一会儿,看了看欧阳长老,似乎明白了什么,点了点头,慢吞吞地过去,扶着老人往屋里走。两个人虽然身高迥异,但步伐却出奇协调,走在一起,竟给人一种同体连肢的奇异感。
“小心点儿!别把师叔祖摔着了!”罗谙空大声叮嘱。
白色的门户,半掩着屋内深浓的黑暗。这一老一少向门内走去时,那黑暗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,将他们缓缓吞没了。
直到两人消失在黑暗中,云寄桑耳畔兀自回响着那苍老的声音,“线呢……我的线呢?”
【诡饮】
庭间多树,有竹、柳、枫、松、黄杨和梧桐。只是没到吐绿之时,目之所及,处处是沉沉的苍灰。偶尔也会看到粗大的树墩扎在地上,寥落展示着年轮。云寄桑知道,这些树并非只为观赏,更是为了积储木材。
几个人一边走,一边谈些江湖逸事。罗谙空极为健谈,滔滔不绝,妙语横生,显然是待人接物的老手。可云寄桑始终觉得他待人亲热有余,真诚不足。对于云、卓二人,他的恭维话甚多,却很少理睬明欢。这样一个功利之辈,难怪师姐会疏远他。想到这里,云寄桑不由微微摇头。
“云兄,可是觉得这园子有何不妥之处么?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快,罗谙空试探着问。
“贵门这庭院布局华贵典雅……”云寄桑回过神来,环顾四周,一边斟酌着自己的语气,“只是这庭院虽然设计精巧,风格却并不统一,廊榭亭台之间,总有些各自为政的味道。”
罗谙空一脸诧异:“想不到云兄居然还通晓庭园之道。不错,我傀儡门的规矩,凡是门下弟子,都各自拥有一座庭院。其间如何布局筹划,都是各人亲力亲为,连园中的一草一木,也是亲手所栽。这样一来,这些庭园虽彼此相连,却难免有些格格不入了。”
“这又是什么缘故?这园子修成个什么样子,还要用来考评不成?”卓安婕笑问。
“这个……”罗谙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。
“算了,反正我们也不是来看园子的。”卓安婕挥了下手,继续向前。
罗谙空尴尬地笑了笑,引着他们向自己的住处走去。
罗谙空的宅邸在俑山的东北端。悬山式的三间瓦房,左右廊各一间厢房。门前有柳,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水池,里面养了几尾金鱼,不时地游上来,悠闲地吐着水泡。
一张紫檀小案上,摆了一套影青温碗注子,两个白乌青瓷杯。案旁设了火盆,红色的火苗舔着小小的紫泥火炉,一股股水汽袅袅升起。
罗谙空将注子打开,灌入热水,笑道.“山上湿气大,年轻时不觉得,现在可不行了,一到晚上就受寒。我也时不时喝点儿黄酒,暖暖身子。”
“绿蚁醅新酒,红泥小火炉。你这头骡子果然懂得享受……”闻到屋内的酒香,卓安婕双目微合,一脸陶醉,“嗯,这香气淡雅温厚,中正平和,可是惠泉酒么7”说着睁眼向罗谙空望去。
罗谙空挑起大拇指:“别的不说,若论起酒来,小卓你可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。”
卓安婕皱眉道:“少说这些没用的,下酒的菜呢?”
“你们也算来得巧了,我前日刚好煨了些鹿筋,今天准备自己享用的,却便宜了你这位女酒仙。”罗谙空摇着头,在案边的机栝上一按。里屋便慢吞吞地爬出一只两尺方圆的木龟来,龟背上驮了一个白釉大碗,碗里的鹿筋已炖成了半透明的白色,浸在暗红的汤中,配着火腿、乌冬笋和绿油油的香莱,很是惹人喜爱。云寄桑见了,却微徼皱起双眉。
卓安婕又道:“只有这些了?有没有小孩子能吃的?”
“有!有的!”罗谙空拍了拍额头,在龟背上随手按了几下,那木龟便转身慢吞吞爬了进去,不大工夫,又驮了盘蓑衣饼出来。明欢见了,顿时喜笑颜开,抱着木龟使劲亲了两口。
卓安婕伸出手指,在木龟头上弹了一下:“我看你这里冷冷清清的,连个使唤的下人都没有,该不是舍不得那点银子吧?”
罗谙空替她满了酒,将酒壶放下,叹了口气:“你也知道,我们这里是专门做机关傀儡的,讲究的就是个‘秘’宇。天下能工巧匠多得是,若是谁的诀窍不小心传了出去,那就等于丢了吃饭的家伙。不瞒你说,论到机关消息,天机门才称得上天下第一,和人家比,我们傀儡门唯有在傀儡一道上算拿得出手。原来还没什么,自从门里研制出了自鸣钟的做法,明里暗里来探听消息的人从未停过。所以门里从不请下人,只要是劳作之事,能用机关的地方就不会用人力。这不,我也造了这么个东西……”说着,他向那木龟一指。
“这龟龟能走多久未?”明欢趴在地上,抚摸着木龟问。
“上满了机簧的话,最多可以连走一盏茶工夫。”罗谙空自得道。
“这东西倒是精巧,不过只看它那傻样儿,就知道用处一定有限。”卓安婕撤嘴道。
罗谙空打个哈哈:“我这不是图个有趣么?难不成还真指望这东西能帮上什么大忙?每个傀儡的动作都是预先设定好了的,真要用这些玩意儿做事情,那可是麻烦得很。”
“那也未必,罗兄的木牛流马便是例外。”云寄桑将目光从明欢身上收回,郑重其事地说,“昔年诸葛孔明造木牛流马,于蜀道天险之上为十几万大军运输粮草。师父他老人家在缅甸参赞军务时,因为运粮困难,也曾试着造过木牛,勉强可以走动,负重却不尽如人意。本以为所谓的木牛流马不过是谬传,今日见了罗兄的绝世之作,才知古人诚不我欺也。”
罗谙空微微一笑,举杯欲饮,酒到唇边,这才发现杯中的酒已经空了,脸微微一红,咳嗽一声,便一边重新斟酒,一边漫不经心地道:“云兄过奖了。古书上于木牛流马所载极少。只知其方腹曲头,一脚四足:头A领中,舌着于腹,载多而行少。罗某也是冥思苦想之下,才发现了其中的诀要。据载诸葛所造木牛可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。以一人每日食米一斤算,负重当在三百斤上下。我这木牛负重可至两百斤,比之古人虽有不如,却也算勉强拿得出手了。”云寄桑见状,徼微一笑,也不说话。
卓安婕却问道:“不知你造这木牛所费几何?”
罗谙空想了想,答道:“这木牛乃是上好的花梨木所造,其中诸般机栝零件也都所费不菲,怕要耗银五百两左右。怎么,小卓你也想造一具?”
卓安婕笑道:“这就是了,一头活牛所用也不过几十两银子,你这东西运两百斤粮食,耗费的银两却十倍于活牛,又有哪个将领肯花这么大价钱用它来运粮草?不怕亏了老本么?”
“我也不过是自己做着玩的,难道还真指望朝廷用得上我这粗鄙之物不成?”罗谙空讪讪地道,却下意识地望了云寄桑一眼。
在云寄桑看来,罗谙空的木牛虽然精巧,但造价显然不低。而木牛流马既然是军需所用,造价就绝对不能太高。公申衡之所以无法仿照孔明的木牛流马,也是因为这点。本来他碍于主人的面子不好明说,想不到却被卓安婕一语道破了。微一沉吟,云寄桑缓缓道:“牲畜运粮,毕竟还需加运草料,又需防范疫病。若是罗兄能将这木牛所耗银两降至百两左右,我倒可以代罗兄向邢大人推荐此物。”
罗谙空先是一喜,随即又面露难色:“这个……怕是有些棘手,就算用差点儿的木料,可齿轮机簧等物却是万万将就不得的。怎么算也不能少于三百两,除非……”他迟疑片刻,终于还是叹息一声,摇了摇头。
“若有难处,罗兄不妨明言。”云寄桑淡淡道。
罗谙空苦笑道:“若真要降低这木牛的花费,那就得倾本门全力,大批制造同等规模的齿轮机簧。可如今师父的心思都放在了自鸣钟上,又哪里肯投银子造我这木牛流马?可惜啊可惜……”言下不尽唏嘘。
卓安婕奇道:“若是真能将这木牛流马投入军中,名留青史不好说,流芳百世应该是不成问题的。你师父曹仲既然能将傀儡门带到如今的地步,想必也是个做大事的人,怎会错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?”
从卓安婕口中,云寄桑已经知道了曹仲的一些往事。在曹仲上位之前,傀儡门可说是一穷二白,只靠着给民间艺人造些悬丝傀儡和杖头傀儡赚些小钱。而曹仲在即位之初,便立下了研制摇发傀儡这一宗旨。其实,和动不动要牵十几根线的悬丝傀儡以及杖头傀儡相比,摇发傀儡可谓不折不扣的傀儡之王,诸葛亮的木牛流马更造就了摇发傀儡的千古佳话,只是自南宋之后,这摇发傀儡之术便已失传,所以当时傀儡门上下一片怀疑之声。谁知曹仲仅用了五年时间,便将此术重现人间,傀儡门一时声名大噪。只是摇发傀儡虽然绝妙,可毕竟只是玩物,登门赏玩的人虽多,求购的却寥寥无几,多是豪贵之家节庆之季,拿来侍客,以博一笑罢了。虽然如此,曹仲却借机与众多豪门大族搭上了关系,更弄了个征仕郎的散阶在身。一年前,他又成功地仿制出西洋自鸣钟,如今傀儡门的自呜钟已成了豪门大族用来炫耀的奇玩妙物,其精巧者动辄千金,而曹仲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傀儡门复兴的头号功臣。这样一个人,又如何看不出木牛流马的意义所在?
罗谙空徼一犹豫,摇头道:“这两年师父之所以能打动那些豪门勋贵,又捐了官身,这自呜钟功劳不小,师父怕是舍不得这块肥肉。唉,不多说了,我们这些做弟子的,只管做好自己的事,门里的事自有师父张罗。”
正说着话,就听外边脚步声响,有人娇呼道:”谙空,谙空!”声音婉转,娇嫩处如柳浪莺啼,更胜春光几许。
罗谙空忙起身迎出去:“小师母,您怎么来了?”
那女子笑了一声,脆生生地道:“我是来找你借银子的。前些日子潞王大寿,你师父大手大脚的,现在门里已经有些周转不开了。你们几个师兄弟里,可不就属你能抓钱……你在招待贵客呢?我倒想见识一下,究竟是何方的贵人,让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这般紧张。”说话声随着脚步一转,屋内蓦地一亮,已多了一个翠盈盈的身影。这女子俏生生地站着,群袂微摆,水汪汪的杏仁眼流转羞,眼波荡着无限的风情。
“哟,好一个美貌的姐姐。”女子先溜了云寄桑一眼,然后笑着在卓安婕身边坐下,“姐姐是谙空的故交么?不知是哪里的人?成婚了没有?姐姐这身姿,可真真让人羡煞了!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能将一身白也穿得这般精神的人物呢!”卓安婕却是端坐不动,落落大方地任她看个不停。
罗谙空见状,忙上前替双方引介。原来这女子是曹仲的小妾汪碧烟,也是曹仲眼前最受宠之人,门内诸般杂物月钱发放,都由她来操持。
“原来是如夫人。我们刚到,如夫人便得了消息,莫非你们这里还养了耳报神不成?”卓安婕笑吟吟地打量着对方。只见这汪碧烟穿了一身湖绿的织金妆花长裙,绣云露花草的弓鞋,头带玉花头箍,发香如醉。
“瞧姐姐说的,我们这里不过针尖点儿大的地方,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的,一忽儿就都晓得了。”汪碧烟拉起卓安婕的手,融融笑道,“我们这儿少有客来,连个热闹点儿的光景都难寻。姐姐此来,可要多住几日,我也好多和姐姐说些体己话。”
“如夫人有心了,安婕先敬如夫人一杯。”卓安婕抽出手来,将身前的青瓷杯满上,双手举杯,略一示意后,一饮而尽。
汪碧烟见她饮得豪放,也呷了一小口,随即笑吟吟地向云寄桑举杯:“云少侠,君之盛名碧烟久仰了,今日得见,你我也算是有缘人了,来,碧烟敬君一杯。”
云寄桑却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:“云某有伤在身,不能多饮,只能以茶代酒了。”说着咬开葫芦塞子,饮了一口。
汪碧烟瞄了卓安婕一眼,笑道:“姐姐果然是管得紧呢,害得云少侠连杯酒也喝不得。既然如此,这一杯就着落在姐姐身上了。”说着,端起酒杯,向卓安婕盈盈劝酒。卓安婕也不推脱,举杯一饮而尽。
汪碧烟的出现,让酒桌上的气氛更为热烈。罗谙空更是殷勤好客,不仅就机关术数等云寄桑感兴趣的话题和他交流,不时虚心讨教,更对卓安婕在江湖上的诸般侠行赞不绝口。有些小事连卓安婕自己都不记得了,他却一一道来,如数家珍。这样的一个人,实在让人很难讨厌起来。不知不觉之中,就连云寄桑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不少。几轮酒喝下来,罗谙空言语间已越发亲热,话里话外,俨然已经以云寄桑的知交好友自居。
又一轮敬酒后,罗谙空一脸关切地问:“我听说云兄甚得兵部尚书邢大人看重,有意推举你入朝为官。云兄得邢大人垂青,若是入了仕途,高升指日可待,怎地却推辞了邢大人的一番好意,重新做起江湖人来?”
“庙堂之高,江湖之远,同条共贯,相去无几。无论身处何方,彼此间的倾轧争斗总是难免。况且朝堂上的争斗,杀人不见血,比之江湖中的刀光剑影还要凶险几分。”说着,云寄桑一拂空空如也的右袖,“云某是个胆小之人,失了一只手,还留得一只可用,若是把头丢了,却无首级备用,还是不如归去的好。”
汪碧烟脸上已多了几分醉意,闻言吃吃娇笑:“云少侠真是个风趣的人儿呢,卓姐姐,碧烟可是羡慕死你了。”
卓安婕淡然道:“如夫人说笑了。”
也许是真的醉了,汪碧烟的身子微微摇摆着,宛如一枝雨中盛开的牡丹:“云少侠的恩师是公申前辈吧?他老人家醉后在金陵闹市作破玉歌,可是轰动一时呢。云少侠既然是他老人家的弟子,那肯定也是个知音律的,今天高兴,碧烟就斗胆唱上一曲,请君为我侧耳听……”说着便以筷击盘,清声唱道,“识人多处是非多,昨日尚书,今朝杖徒,荣华休恋,不如归去离凶祸。人生傀儡棚中过,怕不知心内苦,牵个线儿无处容身躲。你方杀它,它又杀我,一场风流满地尸,休怪它笑歌咏歌似疯魔。”歌声柔细婉转,可字里行间却是一片血腥与疯癫,明欢听不太懂,可本能地觉得害怕,便用小手捂住了耳朵,钻到师父怀里。
“如夫人喝醉了。罗兄……”云寄桑皱了皱眉。罗谙空也觉得汪碧烟有些失态,正要上前劝说,外边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。
“咚、咚、咚咚……”那敲门声低低的,仿佛怕惊醒了屋内的人,又似乎在诉求什么。听着敲门声,云寄桑心中升起了奇异的幻觉.在外面敲门的是一个迷失的亡灵,在荒野中徘徊多年之后,终于找到了家……
【迷屋】
罗谙空一愣,问道:“是四师弟么?”
门外一阵沉默。接着又是同样的敲门声:“咚、咚、咚咚……”
罗谙空向云寄桑歉然一笑:“这是我的四师弟张簧,你们且等等,我马上就回来。”说着起身离席。
房门打开的瞬间,云寄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。
卓安婕将空杯放下,眼睛眯成了一条好看的虹线.“这位仁兄倒是有趣,神神秘秘地找上门来,连句话也不肯说,莫非见不得人?”
“张小四啊……”汪碧烟眉梢一挑,眼中的醉意和媚态似要流将出来,“他就是个老实蛋子胆小鬼,平日里连狗叫都怕的主儿。门里边儿最受欺负的就是他了。也就是谙空性子随和,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。”
“贵门弟子似乎不是很多?”云寄桑替卓安婕斟满酒,随口问道。
“像咱们这种讲究手艺天分的门派,怎么可能多收弟子?”汪碧烟纤细的手指画了个圈子,“这么大的地方,却只有小猫三两只,搞得冷冷清清的,一星半点儿的人气都没有,反倒是傀儡遍地走,浑似个鬼宅……”
“哦?如夫人也通晓傀儡之道么r”
“我?我只是半路出家,知道个一星半点儿的,勉强能使唤些粗笨的玩意儿。”汪碧烟举起手中的杯子把玩着,喃喃地低语,“我这人呢,爱玩,爱闹,爱喝酒,活着讲究的就是个滋味儿,可不想像他们那样,整天和傀儡混在一起,把自己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。”
明欢在一边听着,急忙插口:“明欢也玩闹哎,就系喝酒不爱未。酒辣喉喉,不好喝地。”
汪碧烟轻笑了一声:“我的小囡囡,这酒的滋味呢,和男人一样,只有哪天你真的成了女人才能品得出来。”又向云寄桑瞄了一眼,“就拿你这师父来说,他就是一杯好酒,虽然涩了点儿,苦了点儿,奈何有真意,有回味,足够人慢慢儿地品个一辈子。”
虽然不是很明白,不过有人夸亲爱的师父,明欢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:“真的么?”
“真!最真不过了。”汪碧烟斜睨卓安婕,笑容间春意横生,“你师姑也是个爱酒之人,怕是最清楚不过了。”
“开君一壶酒,细酌对春风。”卓安婕轻轻举杯,从容道,“安婕确是爱酒之人。奈何酒味辛有毒,虽可忘忧,亦能作疾,安婕向来只饮自己携带的水酒。味道虽然清淡了些,却不无补益。只不知如夫人又曾品过几多美酒呢?”
汪碧烟神色微黯,旋即又媚笑如初:“我一个俗人,可没那么多讲究。只要有酒喝就成,好不好的,能喝醉就成。醉了,坏酒也就成了好酒了。”
“说得好!想不到如夫人也是个知酒的人。来,我们满饮此杯。”卓安婕举杯劝饮。
汪碧烟仰颈痛饮,挥袖擦去唇边的酒渍,本已鲜红的双唇仿佛浸了血一般,红得更加妖艳了。那唇红得太夺目了,让云寄桑的胸口有些烦闷。他垂下目光,望着手中的白鸟青瓷杯。一滴鹿筋汤进入了杯中,暗红弥漫,丝丝缕缕的,模糊了他的眼神。
真红,死亡的颜色。月光下的血便是那样深而暗的红色。皎洁的月光下,一双灰白的眼眸映着苍紫的天空,黑红的血液从尸体间隙处淌渗着,渐渐汇成深红的血潭。血潭中,有粼粼的波纹。那是远方的战鼓在呜响,一声声地,决绝地催动着魂魄。鼓声,心跳声,以相同的节奏震颤着,共鸣着。天地间,只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回响。
耳廓中一阵刺痒,一切突然清晰可闻。十丈之外,蚂蚁在爬行,土粒在它的鞭足下翻滚,一片树叶被风吹落,掉到地上,发出隆然巨响。那是六灵暗识——他久违了的内家绝学。想不到,无意之间,竟在此刻暂时恢复了。
更远的地方,依稀有极低的对话声:“……傀儡……村子……绝……”“……三年……肘腋之患……………明日……”“……小心行事……”“……保命之举……暗记……”私语声极低,断断续续的,听不真切,更无法分辨说话的人。他们在筹划什么7为何言辞间竟隐隐有阴谋的味道?心中一乱,所有的声音化为碎片,再也听不真切。
“师弟,怎么了?身子不舒服么?”卓安婕关切地问。
云寄桑摇了摇头,勉强一笑,“没什么,只是头有些晕。”
这时罗谙空回来了,脸色如常,谈笑依旧,完全看不出异样。有他在场,气氛更是融洽,就连云寄桑在汪碧烟殷勤巧劝之下,也不由喝了几杯,他不是善饮之人,几杯酒下去,已隐隐有了醺然之意。
这样一个人,仿佛有两张面孔一般。一阴一阳,一正一反。云寄桑眯起双眼,望着他。这张热情洋溢的面孔下,怀着的又是怎样的心思呢?
当罗谙空再想给云寄桑满酒时,卓安婕手一伸,挡在了杯前:“我这师弟旧伤未愈,不便多饮,又赶了一天的路,今晚便到此为止吧。”
罗谙空只得罢手,问汪碧烟:“小师娘,您看,云少侠他们今晚住在哪里合适?”
汪碧烟也有了几分醉意,支着头想了想:“前些天刚进了一批坯料,这阵子又老下雨,我怕坯料受潮,就都堆在客房了……对了,偶形居不是还空着么?你们今晚就住那里好了!那边儿地方宽敞,又清静!”罗谙空闻言脸色微变,欲言又止。
目送着汪碧烟带着三人离开后,他脸色变幻不定,有兴奋,有恐惧,隐隐又夹杂着几分期待。仿佛云寄桑他们要去的不是什么居所,而是一座荒凉的坟墓……
偶形居,顾名思义,这座宅院的布局也如人偶的形状一样。前廊是双腿,两侧的仓房为双臂,庭院自然是胸膛,他们要住的寝室则是最为紧要的头颅。连院中的几株老松也被修成了人形,如同雀冠华服的楚巫,在大风之中长舒广袖,婆娑作舞。
院子的天井长而狭,中间一方汉白玉小池,粼粼的像月光的留痕。明欢伸手试了试,池水冰寒彻骨,她忙将小手缩回,呵了呵,揣进袄中。
青房白池,普蓝琉璃瓦,院中撤满紫红的砂砾。处身于此,便如同置身于斑斓多色的梦境之中。
汪碧烟将他们引到寝室前,在门口停了下来,仿佛顾忌着什么:“被子都是现成的,我就不进去了,你们早点歇息吧,我明个儿再来看你们。对了,晚上要是有什么动静,别介意,这里有些东西怪怪的,不过你们放心,它们不害人……”说完转身匆匆去了,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多待。
“看来这屋子倒是有点意思,指不定就是间鬼屋……”说着卓安婕笑睨了云寄桑一眼,向明欢道,“你师父从小便是个怕鬼的,明欢今晚便陪他睡吧,免得他害怕了,半夜起来敲我的门。”
云寄桑脸一红,心虚地低头。他小时候确是怕鬼,有次被卓安婕讲的鬼故事吓得狠了,半夜被噩梦惊醒后,竟然哭着跑去敲她的门,结果被这位师姐好好笑了一场。明欢却未听出卓安婕话里的调笑之意,拉着他的袖子认真地安慰道:“喜福不怕,明欢好好滴护着喜福哩。”
寝室很宽敞,可是除了桌椅床案和一个沉重的书架外,没有任何点缀。云寄桑在地上看到了许多家具留下的浅浅压痕,可不知什么缘故,这房间中的一切都被移走了,只有暗黄的窗棂纸上还残留着岁月的颜色。
卓安婕帮着他将被褥铺好,又到院里打了水,烧开了,狠狠在明欢的小脸上擦了又擦,然后将嘟起小嘴儿的小丫头赶到床上,跟她一起在上面撤欢儿打滚儿。云寄桑在一边微笑看着,心中一片温暖。
虽然一心想好好护着亲爱的师父,可困意来临时,明欢还是抵挡不住,甜甜进入了梦乡。云寄桑却很清醒,思索白天所见的一切。傀儡门处处都透着诡异,疯疯癫癫的长老,痴呆的童子,始终垂首的二弟子令狐天工,师姐的故友——貌似热情好客,实则功利心极重的罗谙空……那罗谙空分明在筹划着什么,而汪碧烟,这个娇艳妩媚的女子也决不简单。她来找罗谙空,真的是来借钱的么?
风轻轻叩响门扉。那声音就像一个受冤而死的孤魂,在锲而不舍地恳求着他,去揭穿那浓浓的迷雾。云寄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诡异的一幕:一个身着朽败寿衣的男子披散着头发,静立在他的门前,腐烂的手指正在轻轻叩响门扉。他的心跳急促起来,虽然努力呼吸着,可还是觉得每一次吸气都是那么艰难。他坐起身来,大口喘息了片刻。低头见明欢睡得正香,便为她盖好被子,起身下地,来到房门前。
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后,他轻轻拉开了门闩,一下推开了房门。
门外空无一人,无尽的黑暗中,只有风声在轻轻哀泣着。他松了一口气,摇了摇头,回到房中,点了支蜡烛,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。
借着烛光一看,却是一本元刊本的《墨子》,便坐下来,随手翻开,却是《明鬼》一章:“今执无鬼者日:鬼神者,固无有……自古以及今,生民以来者,亦有尝见鬼神之物,闻鬼神之声,则鬼神何谓无乎?若莫闻莫见,则鬼神可谓有乎?”他正想翻开下一页,发现夹页间有一行工整的小隶写成的批注“女娲抟黄土作人,古人以为神明:黄土作人,其为俑也。所谓神明,始作俑者乎,今吾等以木为俑,其面目机发,似于生人,其为神明平?鬼怪乎?”
读到此处,云寄桑不由微微一笑,这藏书之人的观念颇有独到之处。便将首页翻开,上面果然刻了一方小印,四个小篆:“无心藏书”。无心?想必是这偶形居原主人吧?却不知此人如今去了何处。
“咯咯咯……”窗外传来隐约的笑声。那稚嫩的笑声轻轻的,被风吹得断续不定。云寄桑的心隐隐一沉,缓缓将书合上。又是幻觉么?难道自己的心魔又蠢蠢欲动了?他缓缓呼吸着,试着将心神凝沉在丹田处。
“咯咯……咯咯咯……”笑声越发欢畅了,似在嘲笑着他。
不,不对,不是幻觉!他睁开双眼,持着蜡烛来到院中。
院子里静悄悄的,露水侵蚀着苔痕,在墙上留下斑驳的泪痕。蒙咙中,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深藏着秘密,每一根梁柱后都有不知名的鬼魂在窥视。桔黄的烛光下,他的影子被揉拉成斜而长的黑色人形,那人形在不断颤抖着、扭曲着,似乎想极力摆脱他这个宿主的束缚,获得生命。
云寄桑侧耳聆听,循着那断断续续的笑声缓缓寻去,来到仓房前。
一阵大风吹过,笑声竟然随着风声大了起来,又有两个童子笑声加入其中。三个笑声此起彼伏,仿佛三个孩子同玩着一个兴奋的游戏。
云寄桑用一根铜丝捅开了门锁,轻轻推开了房门。就在他推门瞬间,一阵阴风扑面而来,屋子里的笑声突然消失了。
什么人,竟然半夜躲在仓房里怪笑?莫非真的有鬼?想及此处,一股寒意从云寄桑背后直升起来。定了定神,他拾起蜡烛,迈步走入房中。
仓房里显然久未打扫,地上满是厚厚的尘埃,踩上去软得令人心颤。
烛光照亮了蛛网密布的梁栋,让那些尘封已久的痕迹一一暴露出来。穿斗式的架梁,梁端饰以卷云,花板上雕镂着五百罗汉、八万神魔。诸天神佛在烛光下形态狰狞,似乎下一刻便会活了过来,向他扑去。
当云寄桑看清屋内的情形时,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傀儡,满屋的傀儡。不同于其他傀儡,这里的傀儡一个个都眉目生动,栩栩如生。这些傀儡神态各异,伫立不动,仿佛中了恶毒诅咒的古代亡灵,被活生生地定格在停滞的时空中。
云寄桑举着蜡烛的手,轻轻碰了碰一个傀儡的脸。指间传来冰凉僵硬的感觉,让他松了口气。融化的烛油轻轻滴在那傀儡的脸庞上,泪痕般缓缓滑落,那悲哀的眼眸深深凝望着云寄桑,仿佛在倾诉着什么。
“你想说些什么呢?”云寄桑轻声问.没有回答。
云寄桑摇了摇头,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。他正待转身离去,可转身时烛光摇曳,那傀儡的眼眸好像闪烁了一下。
云寄桑一惊,缓步走到那傀儡身边,举起蜡烛,仔细照它的双眼,这才发现,它的跟眸竟是由鸡血石雕成,眸中更雕刻着一圈金色小篆。
淡淡的光晕中,十六个金红相间的咒文缓缓流转,变幻不定。
“朽树故根,返枯成灵。灭我万罪,使我永生。”
一阵大风吹来,屋门“砰”的一声猛然关上。与此同时,烛火蓦然熄灭,稚嫩的笑声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响起。(下期待续)